徐逸天丨我的长假生活
icon 2020年10月09日
icon 徐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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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仿佛跟全世界开了一个玩笑,恐怕世界上每个人起初都抱着侥幸的、看热闹的心理以为能够置身事外,结果却不曾想到最后每个人都深陷新冠肺炎的泥淖,走在河边,哪有不湿鞋的呢?站在8月末以上帝视角审视这半年,有颇多感慨,甚至令人唏嘘,但很可惜没人有能够穿越回去,重新来过。

 

一、生活


COVID-19来得过于突然了。


1月23日,我在实习医院胃肠外科上完除夕前的最后一台手术,跟带教老师拜了早年,说了再见,内心还在盘算着年后该不该提前一点去甲乳外科上班——毕竟选择了内科方向后这可能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上外科手术的机会了。年后我有太多事情想做了,我想再组织一次和同学的毕业前旅行,我想和父母再去云南家庭旅行一次,我想找一个呼吸方面的实验室重新把落下的科研再拾起来,我想去武汉看看我曾经的恩师,我想去武汉跑一次马拉松……不过准确的来说,根本算不上“想做”,因为对于那个时间点的我,一切都只是理所当然的计划。


但是,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理所当然,当你不懂得珍惜当下、等到失去了的时候,方知平日的理所当然也是一种奢侈。


后来,武汉封城,湖北封城,全国停摆。再后来,全世界大流行。一切的一切,我们也都看到了。


我也没能再在年后去甲乳外科轮转,直到4月回到临床前,我还丧失了神经外科、感染科、精神科、妇科和一些辅助科室的轮转机会。


我也没能再和同学出去毕业前旅行,想到元旦的时候,和好几位已经保研了的小伙伴翘了实习相约结伴去厦门玩耍,至今仍然感到很庆幸。有时,“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心态也并非都是我们想象得那么消极。


我也没能和父母去云南家庭旅行。我们在中国铁路总公司开启免费退票的前一天退了票,损失了200多块钱,200块钱至今也没能换来做了半个月的旅行攻略的重新开启。我们这代90后,很多人应该都读过龙应台的《目送》,都曾经因这句话而触动:“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想到9月就要北上开启研究生生涯,还是有点失落的。


我也没能找一个实验室把科研拾起来。科研就和第二语言一样,用进废退。当你完全脱离科研2年,再想去拾起来,却发现世界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了,你原来的那个世界也记得不甚清楚了。一旦拾起来了,就不要再放下了。就像试图掌握一门第二语言一样,把科研当成一种生活的习惯。


我也没能去武汉看看我曾经的恩师邓国民教授。他曾经是我本科学校国家卫健委抗体技术重点实验室的主任,后来去了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他算是我科研上的启蒙老师,虽然我把大部分东西都还给他了,但我仍然记得他在多次组会上的告诫:绝对不要make data。很啰嗦吗?并不,这样的剧情,我们近几年看了太多。


我也没能去武汉跑一次马拉松。武汉马拉松,从第一届开始,我就积极报名了,但从来没中过,由于名额稀少,中签率始终是全国最低,约10%。19年12月末,我惊喜地收到了武汉马拉松的中签短信。后来,疫情爆发初期,我还和老家是湖北黄石的肝胆外科老师预测疫情估计很快就能结束,武汉马拉松我非去不可。至今,全国所有的马拉松赛事都还是停摆的。有时,一样东西,你越想得到就越是得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是一种人生态度。


哦对,还有我命途多舛的牙。左下第二前磨牙从小就因为畸形中央尖诱发炎症而行根尖诱导成形术和根管治疗,导致牙齿未发育完全脆性增加,3年前做了第二次根管治疗。今年年前牙龈突然肿痛,出于还惦记着吃年夜饭的侥幸心理,我决定年后再去看病,结果年后口腔全部停诊,一拖就是2个月,只能抗生素压制炎症。3月中下旬江苏省内唯有江苏省口腔医院率先开诊,托了同学找了口碑和技术上乘的老师,想要保住这颗牙,结果做显微镜根管治疗的时候发现牙齿有根折,只能拔除。7月中下旬,我花了2万元做了种植手术,目前已经埋入了种植体,明年年初再装牙冠。联系到下文我会提到的H同学,当所有的资源所有的目光都被集中在了COVID-19上时,又还有谁会去关心其他病种的患者呢?我损失一颗牙是就姑且不论了,那我患T淋巴母细胞性淋巴瘤的H同学呢?那些手术被推迟数月的癌症患者呢?那些因为封城而断药的AIDS患者呢?倘若有人做一个统计分析,COVID-19造成的间接健康损失恐怕未必亚于直接健康损失。


这些是我没来得及做的,那我做了什么呢?


这半年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就是我毕业了。当戴上学士帽,从校长手中接过学位证的时候,回首这5年,要是问我我收获了什么?其实,我觉得除了专业知识之外,我收获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我在我所学的专业中找到了信仰。这话很抽象,今年暑假有幸和即将就读于南医大的我高中母校的毕业生聊了聊,有一个孩子问我如何走出高考失利的阴霾?我说当我找到了我认为far beyond高考的东西,那我就慢慢走出了阴霾。那哪些是far beyond高考的东西呢?其中一个重要的东西让我看淡了高考,就是我逐渐在我的专业中找到了信仰。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我找到了我愿意为之付出一辈子的东西,同时这种付出能让我收获人生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当我审视周围的高中同学,他们也许收入比我高,文凭比我好看,但我发现我不再像高考失败的时候那样的羡慕他们,因为他们的专业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了,纵然他们有些人可以在40岁实现财富自由,但将它与医学相提并论,我在前者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找不到可以支撑我度过一辈子的信仰,我很畏惧内心的空洞,我畏惧我追求的意义只能满足今天和明天,不能满足我一辈子或者退休后的生活。我是个带一点理想主义的人,不太愿意用世俗评价体系去衡量专业的取向,恰巧医学还真就不是那么融入世俗评价体系的那么一类专业。所以,现在的我,很满足,因为我觉得我选择了一个确确实实是我想要的专业,这在我看来远比我高考考一个高分更重要。以上这些,应该才是让我慢慢摆脱高考失利阴霾的最重要东西。


“一切过往,皆为序章。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是我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在QQ空间里写下的话,献给我未来的5年,或许也可以是一整个职业生涯。

 

二、人与人


我是在去年年底从另一位同学和老师的口中得知我某位高中(姑且陈他为H同学)同学病了,而且还很严重,后来得知他患的是T淋巴母细胞性淋巴瘤,这种病在五年制蓝皮《内科学》教材中只在淋巴瘤分类表格中的一个小角落里出现过那么一次,后面正文就再也没有提过。H同学家庭条件不是很好,成绩异常优秀,当年能进咱们班级的中考都至少是苏州市前100名,高考其实也还不错,考取了天津大学,但他自认为考砸了很失落,发愤图强了4年,连班级聚会都很少有空参加,最后保研成为了清华大学的直博生。他还算幸运,是在清华大学研究生入学体检的时候发现的异常,那时连一点症状都没有。但不那么幸运的是,经过数次化疗后,最终还是走到了骨髓移植的那一步。曾经的同学们老师们,甚至不那么熟络的,也都行动了起来,共捐助了4万多元,班里还帮助他找关系联系更好的血液病学医生。不幸中的幸运是他在中华骨髓库找到了配型,还一下子找到仨。但幸运中的不幸是新冠的降临导致骨髓移植的计划搁浅,而此时时间已经不等人了,最后他接受了他父亲的造血干细胞。术后我们在苏的同学一起去看望了他,虽然只能隔着层流病房的窗户打电话,但老同学之间一开口,凝重的氛围一下子就稀释了。命运有时真的很不公平,天妒英才,造化弄人,个人在疫情局势、国家政策、集体利益面前实在是显得微不足道脆弱不堪,但患难之中见真情,作为独生子女的一代,疫情让我意识到这样的友谊和缘分更是弥足珍贵。


疫情撕裂了中国与西方国家的纽带,原本脆弱的双边关系,变得更加摇摇欲坠,我在国外社交平台上看到了太多对中国的妖魔化,但同时,我也认识了以为和咱们中日友好医院相关的日本友人,她的漫画吸引了我。她叫岩崎春香(Haruka Iwasaki),她是日本国际协力机构(JICA)日本青年海外协力队的队员,被派遣到中日友好医院做护理志愿者,她在国外主流社交平台上通过漫画的形式向外界介绍中日友好医院以及中国的抗疫工作。她在今年年初因为疫情原因在日本政府的要求下离开了中日友好医院,但她仍然不遗余力地做着她促进中日两国友谊和交流的工作。目前,她在东京成田机场进行检疫工作,也在国际抗疫一线奉献着自己的力量。疫情使国家、种族、社群之间产生了距离和心理上的隔阂,但也使相信真、善、美的人们更为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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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学习


疫情使所有的线下学习都转为了线上,而我本身就有长期线上学习的习惯,托COVID-19的福,也蹭到了线上学习的一波福利。Coursera作为国际知名的在线学习平台,在疫情期间对部分课程豁免或降低了学费,对于mooc爱好者的我来说确实是千载难逢、不可多得的机会。从4月初到6月末的2个月时间内,我一共完成了14门线上课程,目前还有多门课真正进展之中,分别涉及编程、公共卫生、COVID-19、肿瘤学等热门主题。下面我想分享一下某些课程的学习笔记和心得体会。


第一个要分享的课程是《COVID-19: What You Need to Know (CME Eligible)》,他是由一个国际著名的医学动画视频网站Osmosis共享的课程,看完之后不得不感叹同样做科普,国内确实和国外还有很大的差距,生动形象的同时还能兼顾简明扼要,它对所有抗疫措施的分析总结得非常精辟且印象深刻:flatten the curve and raise the line。“curve”是指流行曲线(epidemic curve),“flatten the curve”就是要减缓患病人数上升速度,使得流行曲线的上升斜率减小,措施包括social distancing;“line”是指医疗机构救治患者的能力和上限,“raise the line”就是提高这一上限,避免不断上升的“curve”超出医疗机构所能承受的范围,造成医疗系统的崩溃,我国的方舱医院就能体现这个思路。最后,第一节视频末,制作者们像李文亮医生致以了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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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想跟大家分享的课程是来自埃默里大学的《Communicating during Global Emergencies》,课程时间很短,一共是3周的时长。以下内容直接摘录自我本人在知乎上写的课程评论:“其实从课程标题也能看出来,emergency中的communication,而且课程里的emergency其实是偏公共卫生意义上的emergency,课程里communication也是偏官方/非官方组织与受影响人群的一个communication。所以,结合当前COVID-19的全球大流行这样一个背景,这门课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教会我们如何在emergency中通过运用美国CDC(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CERC(Crisis and Emergency Risk Communication)指南成为一名合格的communicator,更重要的是这门课就像一面镜子让我们看到各国政府在面对新冠疫情时在与public沟通交互的过程中犯了哪些错误或者有哪些急需改进之处。虽然这门不起眼的课其实早就推出了好多年了,但放在现在这个节点看,对疫情进行复盘,真的很有意义。里面还有一个虚拟国家爆发寨卡病毒叠加黄热病的scenario,很多情景太真实了,包括政府部门之间利益的冲突(旅游和卫生)、谣言诋毁疫苗公司为了赚钱制造了病毒,少数族裔坚持使用草药拒绝使用疫苗……就,很魔幻现实。”关于CERC指南,也可以直接访问https://emergency.cdc.gov/cerc/


第三个想和大家分享的课程是来自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的Bloomburg公共卫生学院开设的《COVID-19 Contact Tracing》,它介绍了contact tracing对于COVID-19防控和溯源的重要性,如何通过contact tracing起到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的作用,以及contact tracing的组成要素和沟通技巧,并且授课者通过结合正面和反面的情景模拟实例告诉如何成为一名合格、高效的contact tracer。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医学的问题如果仅仅考虑从纯临床层面去解决,仅仅聚焦于治疗手段,那就过于狭隘了。无论是像COVID-19这样的传染病大流行,还是像慢阻肺等慢性病,社会层面的动员和干预所产生的的间接效果,或者是和临床干预相结合,往往比直接的临床干预更有效也更经济。我假期有幸聆听了北京协和医学院2020届毕业典礼,陈冯富珍女士提到人类目前面临着两种流行病,一种是病毒,另一种是老百姓的恐惧。王辰院校长提到:医学不仅仅是自然科学,医学是多学,医学包含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学科。作为未来的医务工作者,我们要知自然科学之所能,也要知自然科学之所不能。所谓 “科学济人道”的协和精神,不应该局限于“生物医学模式”这种狭隘的医学认知观,医学实践,既要体现医学的科学性,也要体现医学的人文性,这样方能从容应对病毒和恐惧这两种流行病的侵袭。

 

以上,就是我这半年长假生活的全部,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我很喜欢通过朋友圈或者QQ空间记录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但过于碎片化的记录纵然简单快捷但自然有其不可避免的缺点,比如缺乏深度和思考。很久没有写这样的长文记录自己的生活和感想,这半年过得太快太快,时间仿佛被偷走了一样,一切都好像还在昨天。也很感谢曹老师,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来暂时停下匆匆的脚步回顾一下过去这不同寻常的半年,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

纪念,也是为了更好的前行。

 

徐逸天

于中日友好医院学生宿舍樱花园9号楼

2020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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